初识阴澍雨,还是几年前在西子湖畔的中国美术学院。当时他刚从中国美院国画系的花鸟专业毕业,师从美院的马其宽、徐加昌、田源、顾震岩等老师。阴澍雨自幼习画,却常常自嘲是个河北农民,阅其人,话语不多,安静时内敛得甚至有点木讷;观其画,却往往在画面得细节处透露出江南特有的灵性和秀气。
一别数年,又见阴澍雨,他已经从中央美术学院顺利毕业,并得到了硕士学位。这次的导师是著名写意花鸟画家张立辰先生。再阅其人,还是话语不多,时常面带宽厚的笑容;再观其画,却与已往有了很大的不同。从画面气势的把握和细节的处理,都可以看出近年阴澍雨的用力之处。张立辰先生的水墨写意花鸟不论是在创作还是教学领域都有重要的地位与广泛的影响,但是阴澍雨对张先生的学习并没有停留在外部的面貌,而是从画理、画论、画史中追究绘画艺术变革和审美取向差异,力图跳出了传统的构图、章法、笔墨,用自己的方式来体会绘画中“开阖”、“虚实”、“气息”及“空间”等概念,有了很多现代构成的意味。
阴澍雨的画以写意花鸟为多,这当然大部分取法于他的导师。但是他更摆脱了世人对写意画陈规俗套的艺术偏见,把对艺术价值视角转向天真自然的拙朴气质。他认为粗放而严谨、抽象而不失整体感才是写意技法的要达到的艺术目的,而且在这其中包含的力量往往是雄实和深厚兼有优美和典雅的。因而他的作品力求避免时下流行的纤弱细巧的画风,克服或佯作狂放,或艳俗造作的弊病,在深入理解水墨传统和写意精神的基础上,不断积累着自己的风格。
中国的花鸟画在唐、五代已趋成熟,产生出“徐黄异体”,以精致的笔墨表现细腻、富丽的花鸟世界。及至明清文人画家以水墨写梅兰竹菊来抒发清高、超俗的内心情感。阴澍雨的花鸟画创作也经历了这个阶段,并且进行了如痴如醉的钻研。但他经过一番顿悟之后,在水墨挥洒之间,保留了工笔花鸟画技法中的一些因素,并在题材的选择和表现形式上进行创新。在他的写意画中,大笔泼洒,水墨淋漓之余,往往可以看见一只精致的细笔蝴蝶或草虫,他在继承传统笔墨的基础上,拓展笔伐与笔墨表现领域,确立了适合于自己审美追求和情感抒发的绘画语言。在题材选择上,他把目光转向那些在野地里悠闲生长的农家作物,也爱表现那些在恶劣环境中求得生存的雏鸟、生禽、野鸭。在学习传统技法的同时还深入观察、刻化人们所熟悉的鸡、鸭、鹌鹑等家禽。他的作品看来从来都不是枝繁叶茂的鲜花和绿叶,即使是荒凉、残缺的,但透过疏疏落落的枝叶,反而显出它们的强劲。那些妩媚可爱的鸟、雏,却由于他们在荒野中倔强地生活,而使人们动情酷爱,产生出无穷的艺术感染力。
阴澍雨喜欢下乡,经常深入乡间、田野、水库、山林。住草棚、吃粗粮,爬山越岭。他经常在艰难的环境里,带着画夹、背着照相机,风里来雨里去,熟悉山野奇花野草,观察活跃在林间的雉鸡山雀,这都给他生活增添无限乐趣。繁衍在山坡上的野花劲草,不管是春暖时节茂盛壮实,或是秋冬时候荒凉、苍劲,都有一种野生苍茫情趣,是他艺术取之不尽的源泉,也给他在艰苦岁月里寄托了无限情思。看阴澍雨的水墨花鸟画作品,不难体味到是他人生写照,是他在外师造化中所追求物我交融的美学境界的产物。
与其人相符,其所为诗,也有一种达古的气质与违俗的格调,语言语义皆然,形式内涵无二。阴澍雨总喜欢在画上题诗,还多是自己写的格律诗或词。虽然寥寥几句,但是难得的是,都经过反复推敲,不出韵,不乱平仄。试看他的文风:深情以适,但适性而止,无挂碍也无所谓,不刻意也不自觉;平易而不费力,自得而不炫耀;不露锋芒,也不留痕迹不动声色。有《题粟米》的乡愁:“田禾野粟香,暮雨送秋凉。溪水低声咽,潺湲去故乡。”有《题高梁》的豪情:“晓露晨风万物新,红粱弥望满乾坤。无边烈焰冉冉起,青帝无言只叹春。”有纪游《灵峰探梅》的柔情:“玉蕊飘香万里春,灵峰三月落花神。霓裳翠袖胭脂雪,不饰浓妆也醉人。”有《点绛唇•写生紫藤花》的大气象:“寥廓云霞,青藤万丈花千缕,迅雷惊去,陨落银河雨。 踏遍青山,漫漫无归路。风休住,催挥毫素,栩栩神龙舞。”诗意、文意本已落落有才情,再配在各种风味的画面上,不知诗能为画添彩多少,画又为诗增色几分。
纸上风光,笔端气韵,即所谓的“心印”,都是画家性情与心迹的表现,也是文化能力的体现。他觉得花鸟画是理性的,也是感受的;是深入的,更是升华的。“一帘烟雨,润物无声。”这即他的画境,也即他的心境。
阴澍雨的画总是淡然的,不仅是画面上的墨色,更是画面后透出的精神。在墨色的浓淡之间,在水气的冲融之内,有一种别人画中少有的雅致。
这种画风,需要相应的才情、修养,也需要依靠训练笔墨的方法。由此而形成的面目,不由令人想到宋元以降盛行的“文人画”。陈衡恪在解释文人画时讲:“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学养和格调既依托于笔墨表达,又游离于笔墨之外,功夫要在画内看,但也要在画外寻。以“达心适意”(苏轼),“不染俗尘”(陶渊明)为纲,画家才能,循道大化,造化出圆融的气质。阴澍雨的画风,就是它的绪余。
在当下的潮流中,“创新”、“新意”无疑是批评家对画家的最大褒扬和重要品评标准,也是诸多画家孜孜以求的,无论从技法到内容。尽管潮流如此,但其实却有悖于绘画的常理。阴澍雨对此有着自己的认识。他曾在读到南宋姜白石:“不求与古人同,而不能不同;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之后大呼过瘾;又常常引用清代王安道的话:“谓吾有宗钦?不拘拘于专门之固守;谓吾无宗钦?又不远于前人之轨辙。然则余也,其盖处夫宗与不宗之间乎?”毫无疑问,“不同不异”也好,“不拘不远”也罢,都反映出阴澍雨对绘画的“不求”的态度,这恰好契合了文人画追求所需要的自然理念。
阴澍雨的“澹然”和“不求”,正是他的为人和为画的境界所在,也渗透在他的绘画作品里,使他能周旋于虚诡的时风之外,不限于盲目创新的泥沼之中。
(阎安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史博士 广州美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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